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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洋過海到臺灣:椒麻雞如何從「雲南菜」成為「泰國菜」?

文:林巧媃


泰國料理注重香料與食材的使用與搭配(攝於曼谷)

有著鮮明色彩和酸辣口感的泰國菜風靡全世界,臺灣也不例外。藉著暑假,我環狀遊走在島嶼上的各大城鎮、在街頭巷弄內穿梭時常可以看到泰式餐廳。 ​我也很喜歡泰式料理,特別是將混著檸檬和香料的滋味。每次我到泰式餐館吃飯時,必點椒麻雞,現在想想椒麻雞似乎是泰式料理的招牌,幾乎每家泰式餐館都有這一道菜餚。然而有位朋友甫從泰國回來,我向她打聽泰國的椒麻雞和臺灣得有何差異,卻驚訝地發現,椒麻雞並非普及的泰式菜餚,或確切的說它不是泰國菜。那麼究竟為什麼,椒麻雞卻出現在臺灣泰國味蕾的餐桌上呢? 什麼是泰國菜 飲食的製作過程,從原料挑選、採集、保留或去除特定部位到烹煮方式皆顯現出在地的自然生態與文化。多樣化的民族與宗教文化交叉存在於東南亞地區,加上十五世紀後的哥倫布大發現、香料貿易與西方殖民統治分別影響生活方式,使得東南亞各國在食物的烹飪方式和食用習慣上略有差異 [1] 泰國料理食材以海鮮和蔬果為主,常使用的香料有檸檬汁、朝天椒、魚露、蝦醬九層塔、胡椒,又以香茅、檸檬葉和南薑最為經典,味道多為辛辣 [2] 泰國境內九成國民信奉佛教,傳統上習慣將肉製品切成肉末,為了減少食用者殺生的罪惡感,刻意隱藏肉的形體。現今普遍出現在泰國人餐桌上的有一大碗米、一或兩道有椰汁的咖哩、一條魚、一碗湯和一份似沙拉的生菜。泰國菜的飲食結構,米飯佔有重要一席,因為地處熱帶、光照充足、雨量充沛,適合水稻生長。泰國的稻米可溯源及古代中華飲食文化深入東南亞地區的證明,藉由農業技術和作物品種的傳遞。 泰國的飲食因地緣和歷史脈絡深受中國、印度、印尼、馬來西亞甚至葡萄牙的影響,各大區域間呈現不同菜色,例如南部受馬來西亞回教徒影響,以海鮮為主要食材;泰北山區一帶野生茶樹多,學習雲南邊境少數民族(傣族)將香料來醃製茶葉,這樣的做法和緬甸傳統食物laphet(一種茶葉料理)一樣 [3]



緬甸的茶葉沙拉(laphet thoke)料理(圖片來源:The Hungry Buddha Eats The World)


什麼是椒麻雞 其實椒麻雞出身雲南,各家做法略有差異,不過大致的料理方式得先以花椒、酒與醬油來醃製去骨雞腿,接著再裹粉油炸後切片。椒麻雞的醬料則以魚露、辣油和糖調成,最後在椒麻雞上撒些許蒜末、辣椒末、花生碎片、白芝麻和莞荽。有些店家將製作過程中油炸的部分改為乾煎,不變的是雞腿肉充分吸收醃料,讓入口瞬間就感受到鹹、酸、甜、辣、麻的繁複層次 [4] 在1949年到1954年間國共內戰背景下,顛沛流離的人們將這道滇菜--椒麻雞傳至泰北和緬甸 [5]。在《雲南菜上桌—馬幫織女的爆香食冊》中,賀佳芬認為雲南菜和泰國菜的製作食料與調味完全不同,兩者呈現大相逕庭的風格。泰國菜使用大量的檸檬,雲南菜則偏好用醋。雲南菜常見的香料是薄荷、香柳、泡在油裡的大蒜,泰國則是用辣椒和生的蒜頭。泰國和雲南的交集是住在邊境的傣族,又稱擺夷族。傣族是泰國眾多民族其中一支,但傣族人的飲食僅出現在泰國北部極少數的地區,正統的泰國菜幾乎沒有擺夷菜餚的面貌,更不用說雲南菜了 [6] 焦桐的《滇味到龍岡》,將椒麻雞視為出身於雲南的混血菜。在滇緬邊界一路向南遷徙的孤軍就是傳播飲食文化的群體,有著雲南口味的雛型隨著移動者越界至緬甸、泰國、越南而逐漸演變成為今日蘊含多樣族群和文化特色的菜餚


泰、滇與臺灣飲食文化的交流


幾乎在臺灣的每家泰式餐館都有椒麻雞的現象來看,在臺灣的泰國菜似乎都與雲滇口味同時出現,不管餐點還是店家的名字也屢試不爽。唯獨在臺灣才能看到這樣的現象,形成這般面貌始因於1970年代來自緬甸的一波遷移潮。


在移民研究中,常使用推拉理論來探討移民原因。遷移會發生在於原居地的推力或排斥力,以及遷入地的拉力或吸引力交互作用而成。


緬甸官方於1963年開始實施「經濟國有化」政策,逐漸將所有民間經營的私人商店、企業收歸國有,當時有75%的店家是外僑畢生的心血也受到波及。1964年無預警的三次廢鈔。1965年,政府又開始徵收外僑稅,同年官方禁止華文書報的出版發行;關閉所有華校,終止華文學習。全緬甸華校老師流離失所,緬華子女完全斷絕學習華文與中華文化的機會。緬甸華人受到緬甸政府不友善的迫害與次等的對待,放棄在緬甸的一切而遠離他鄉,可將之視為造成遷移的推力。


許多老一輩的緬華,認為華人子弟必須學習正統的中華文化,而這條重要的路徑就是回臺灣。此外1970年代的臺灣經濟正起飛蓬勃發展,小型加工的代工工廠需要大量勞動力,工作機會非常多。而且當時臺灣政府移民政策寬鬆,申請手續非常快速,很快就取得居留證,這些條件於是形成華僑遷徙的拉力[7]。


遷移行為並非僅是政治經濟等整體結構因素作用下的結果。當大量遷移者在移入國定居,遷移者的移民網絡即可能漸漸成形,形成跨境遷移不斷持續的進行甚至移入規模愈來愈大。移民在選擇遷移目的地時,也會受到移民網絡的影響。


網絡理論(network theory)認為,移民傾向選擇有同胞及親朋好友的落角處,充分利用早期開路先鋒所建立的跨國人際聯繫(interpersonal ties),來降低遷移成本和風險。網絡的關係就像移民本身的社會資本,移民可透過這關係獲得海外工作的機會,而且在社會網絡的幫助下,會更加有意願的進行遷移[8]。


緬甸華人移居至臺灣普遍以全家移民方式來臺,在親人的依親模式下,將親友分批逐一聚居在新北市中和市南勢角華新街一帶。當時南勢角地區,地段房價租金便宜、鄰近大臺北交通便捷、生活機能便利、家庭代工廠如雨後春筍般成立,更吸引緬甸華人在此群居。隨著匯聚在中和華新街的緬華愈來愈多,一部分的人以開立緬甸餐飲小吃店為起步,一手道地風味的緬甸廚藝,讓思鄉緬華得以一解鄉愁。一群人沿襲緬甸的文化特質,習慣說緬語、吃緬甸食物,逐漸形成緬華族裔經濟社群。


除了70年代後幾波遷移至華新街的緬甸華僑,50年代隨著國軍移防至臺灣的雲南人分布在桃園龍潭、中壢龍岡以及南投的清境農場。這批人緬甸華僑多數是雲南漢人或擺夷族,仍維持華人、雲南人或擺夷人的飲食習慣。


有些華僑以及移民離開族裔社群尋求工作機會,因為不平等的機會結構層移民較難進入主流社會,所以大多選擇累積足夠資本後自行創業,以經營家鄉味飲食店來謀生。到其他城市開餐廳維持生計,不太可能賣臺灣消費者陌生的緬甸菜,因而轉而販售紅遍全球的泰國菜。他們家族的多次遷移歷史,反映在混雜滇味菜色、融入泰國餐廳的菜單裡,於是椒麻雞、大薄片和綠咖哩便在臺灣成了一家親 [9]。



大薄片(圖片來源:自由時報)

飲食與族群意識 在消費文化的地理學研究中,食物是重要的討論議題。隨著移民遷移流動,「食物與飲食習慣」的「道地」或「不道地」皆提供一個在地社會與跨國文化分析相當好的切入點 [10]。王志弘討論臺北都會區的東南亞風味餐廳時,指出由東南亞來臺華人與東南亞配偶所開設的餐廳,呈現兩種不同但又時有糾葛的道地,這其中有一種是「認同邊界鞏固的道地」,通過飲食消費的身體實踐來鞏固族裔認同,塑造我群意識的邊界,其主要顧客同是來自東南亞的移民或移工,東南亞餐廳不僅提供傳統家鄉味,也作為一個聯繫移民或移工的場所,特別是朋友之間面會交誼的功能。 家鄉飲食不僅是緬懷與劃界,也是來自東南亞華人或移民的謀生管道。另一種「道地」是有著南洋異國符號的餐廳經營者為了求生存也得改變經營型態,因為販售道地的餐飲不一定是最佳選項。因為餐廳的主要客群為臺灣人,得將異國飲食口味在地化,但仍以道地作為商品差異化的修辭,標榜異國美食 [11]。 看得見的、具體的菜餚是物質文化的一部分,以椒麻雞為出發點,探討它在臺灣成為「泰式」文化背後的歷史和社會脈絡時,我深刻理解飲食文化的流動特質,若一昧定義「正統」和「道地」的內容反而忽視飲食在跨界過程中口味的適應、合璧和創新。不僅是物質文化的流動,看不見的飲食觀念和文化價值也在跨越疆域之際,展示出族裔身分和認同的意義。

文字編輯:郭育安 圖片編輯:萬宗綸



註解

  1. 鄭南,〈地緣區域視野下的東南亞飲食文化考察〉,收於蒲慕州編《飲食傳播與文化交流》﹙臺北市:中華飲食文化基金會,2009﹚,頁302-303、277、305。

  2. 洪光明,《跟著美食去旅行》﹙新北市:幸福文化出版,2010﹚,頁118。

  3. 洪光明,《跟著美食去旅行》﹙新北市:幸福文化出版,2010﹚,頁121。

  4. 焦桐,《滇味到龍岡》﹙臺北市:二魚文化,2013﹚,頁102-103。

  5. 焦桐,《滇味到龍岡》﹙臺北市:二魚文化,2013﹚,頁101。

  6. 賀佳芬,《雲南菜上桌—馬幫織女的爆香食冊》﹙臺北市:本事文化,2014﹚,頁12。

  7. 游惠晴,(2009)。中和華新街緬華族裔經濟社區形成與發展之研究。台北: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碩士論文。

  8. Stalker, Peter,(2002)《國際遷徒與移民:解讀「離國出走」》(International Migration,蔡繼光譯)。台北市:書林),頁63。

  9. 賀佳芬,《雲南菜上桌—馬幫織女的爆香食冊》﹙臺北市:本事文化,2014﹚,頁13。

  10. 遲恒昌,(2009)。道地?泰國餐廳在台北的食物地理學。文化研究月報(89).

  11. 王志弘,(2008)。族裔—文化經濟、謀生策略與認同協商: 臺北都會區東南亞風味餐飲店個案研究。 國立政治大學社會學報 39, 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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