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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氣回升的同志空間:228公園的過去與現在

文:吳映萱、黃勁惟、韓郡、賴彥甫


*這篇文章是2016年地理奧林匹亞團體賽的小論文〈228公園及其男同志文化:論公共空間中的同性情慾實踐〉部份研究成果。吳映萱、黃勁惟、韓郡現為康橋雙語學校G12學生,賴彥甫是指導老師。






「回溫」的228公園


在 2015 年 11 月 7 日這天,我們參加了由「台北城市散步」舉辦的主題導覽行程「彩虹足跡-同志歷史空間說故事」。擔任此次活動的導覽員是長年致力於同志運動的喀飛,而其導覽的路線,集中於台北車站週遭,包括 228 公園、常德街、南陽戲院舊址,以及西門紅樓廣場等。經由喀飛的導覽,我們得以一窺台灣的同志文化史。這些地點作為歷史上的同志空間,彼此之間存在著聯繫,其中著名的例子便是 2006、07 年間西門紅樓廣場的興起間接導致了 228 公園活動人數銳減的情況。當前男同志圈對 228 公園的印象是一處由盛轉衰的活動地點,並且普遍認為,如果還有男同志在那邊活動的話,應該都是偏中、老年齡層。不過,當喀飛提到 228 公園時,有些同行的參與者不約而同地指出近一、兩年,也就是 2015、16 年間,在 228 公園裡活動的男同志人數似乎有增加的趨勢,且比例上有不少是介於二、三十來歲的年輕人[1]。我們對此感到好奇,為何這些所謂年輕一代的男同志到 228 公園活動呢?


從 2015 年 11 月起,我們前往 228 公園進行田野調查,到特定的區域進行觀察,其中包括傳聞中有較多同志聚集的南側區域,以及靠捷運台大醫院站的公廁週遭。我們在每次參與觀察後,皆將過程鉅細靡遺地記錄下來。由於要對現場的同志進行訪談很不容易,因此我們還透過PTT等管道來認識曾在公園活動過的同志。截至 2016 年 8 月為止,我們正式對 12 位曾在公園活動的年輕同志(介於 20-30 歲之間)進行訪談,但在這篇文章中我們僅列部份資料。另外,我們也與公園駐警隊做了非正式的訪談。透過上述過程,我們試圖從中理解 228 公園的男同志文化「回溫」的現象。

228公園內不少是介於二、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入夜後的228公園南側一景)(來源:作者自行拍攝,2016)

228公園的歷史與現況


228公園是個有趣的休閒空間,它集結了來自不同歷史階段的建築,例如清領時期的貞節牌坊、日本時代的博物館、彰顯大中國思想的庭園樓閣景觀及為了平反228事件的紀念碑等,可說是個充滿國族政治張力的空間。因為228公園本身鄰近台北車站及西門町等人潮匯聚之處,再加上它又保有些距離,所以便提供了能夠吸引較多潛在同性戀人口前來活動的條件。從日本時代開始,它即是個同性情慾潛伏流動的空間(見參考文獻:台灣文學工作室,2015: 59-61)。根據幾位老年同志的敘述,現在的228公園從他們年輕時期開始,就已是有名的同志聚集地(見參考文獻: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2010)。足以看見,這個公園作為同志空間的歷史已相當悠久[2]



228公園的位置,以及與西門商圈、台北車站的相對位置 (來源:作者自行繪製,2016)

在過去較為封閉、壓抑的年代裡,228公園是個可以認識其他同志、實踐同性情慾的熱門場所。賴正哲在他2005年的專書《去公司上班:新公園男同志的情慾空間》中對228公園近半世紀的發展有相當詳細的記錄[3]。在他的書寫中,228公園不只是一個尋求同性歡愉的場所,更是同志圈的社交空間。然而,由於228公園是個公共空間,且鄰近政府機要,因此常處在不同群體爭奪使用權的過程。因為台灣一直是個以異性戀思維所主導的社會,尤其在過去更是如此,所以同性情慾及同志身分本身都是無法被正視且無法以正常的思維來理解的。過去同志族群為了躲避警察,常在公園裡四處躲藏。而如此情節,更是白先勇以228公園的男同志故事為題的小說《孽子》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學場景。上述警察的行動,可以被理解為國家公權力試圖掌控這個空間的實際作為。由此可知,公園對同志們來說,不完全是個安全的歸屬之地,而是時常需要與警察周旋的政治空間。


從90年代開始,隨著同志運動在台灣的發展,整體社會也對同志議題有更多的認識,同志的處境也變得較好[4]。不僅如此,原本與同志族群有不少衝突的警察,近年一改態度,不再無故臨檢也不再強制驅逐那些在公園逗留的男同志,例如現在228公園的駐衛警察僅在爭議發生時就事論事出面處理[5]。隨著上述社會風氣的轉變,許多同志的消費空間,如夜店、酒吧、餐廳等也漸漸興起。另外,在資訊科技日新月異的進步下,同志也比過去更容易取得其他同志相關的資訊,也更容易結交到圈內朋友。例如近幾年同志交友軟體的發展甚至能讓使用者清楚知道自己週遭是否有「同類」存在。也因為同志在日常生活中能認識圈內朋友的途徑越來越多,所以過去著名的同志空間,例如我們研究的228公園,也在這樣的發展過程中慢慢成為上一世代同志們的共同回憶。


雖然在一般認知中,現在的228公園已經不是熱絡的同志活動據點,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入夜後,228公園南側是男同志的活動熱區,亦即所謂的獵豔區。228公園具備了性研究學者Weinberg 和 Williams 在1975年談到的幾個有利於隨機發生性行為場所的條件,像是相對不易被看到的地方、能以最少花費吸引最多潛在的性伴侶、彼此可輕易瞭解的簡單規則,以及意氣相投的氣氛等。而公園南側之所以成為獵豔區,可以透過下圖來解釋。首先,由於南側一帶的路燈的空間分布來說相對集中,因此顯得較為漆黑的區域就會多一點,例如靠懷寧街與凱達格蘭大道交會處的區域,以及228紀念館週遭[6]


再來,就人潮動向方面,根據觀察,相對白天較為均勻分布的狀況,天黑後人潮主要沿著兩條路徑成形。這兩條路徑都指向捷運台大醫院站,且都分布於公園北側。相對的,南側因不像北側有頻繁的人潮,所以形成相對獨立的區域。綜合以上因素,公園南側便成為同志活動熱區。也因為這樣,常到公園活動的男同志都知道,只要到了天黑以後,尤其是過了晚上九點、十點,還在南側逗留、閒逛的,通常就都是「自己人」了。


228公園的路燈照明範圍、人潮動向與同性情慾實踐的空間關係 (來源:作者自行調查與繪製,2016;Map data@OpenStreetMap contributors)

到公園去


為什麼年輕一輩的男同志要到公園活動呢?根據訪談,男同志到公園活動的理由很多樣。有的是因為尋求與他人發生性行為的機會;有的是因為想尋求一種身分的歸屬感而來;而有的,則是因為剛好在台北車站附近活動(例如,補習),有了時間便到公園晃晃,沒有特定目的。雖然我們取得的說法很多樣,但是根據我們在現場觀察以及互動的經驗,發現大多數來此活動的同志,常常是抱著一種期待能發生豔遇,甚至是與他人發生性行為的心情而來。不過,要解釋228公園的「回溫」現象,必須從近年同志交友APP在圈內的流行談起。


就像稍早說的,台灣社會對待同志族群的態度越來越開放,以及資通訊技術的進步,例如同志交友APP的發展,使得228公園作為同志空間的意義漸漸式微。不過有趣的事情是,近年228公園的「回溫」現象,其實與圈內使用同志交友APP的文化脫離不了關係。同志交友APP,例如Jack'd、Hornet等,提供了同志族群一種視覺化的互動方式。而這類APP在男同志間的流行,進一步在圈內形成一些潛在的互動文化,例如使用者多半在個人資料上註明NFNC,也就是No Face No Chat(沒放臉照不回覆)。由於有不少人透過這類交友APP與他人相約從事性行為,解決情慾方面的需求,因此使用者多半會想在與他人互動前得知對方的樣貌與身材。也因為這樣,這類APP的流行使得圈內形成相當明確的有關於同志樣貌的美學典範。如果要是一個在視覺上受歡迎的同志,那麼通常都是有臉蛋且固定上健身房練身材的男同志[7]。不符上述特徵的男同志便在交友APP的流行以及連帶規範的形成之下難以獲得機會與他人發生性行為。在這樣的情況下,228公園就成為一個相對容易實踐同性情慾的地方。即使男同志面對面的互動仍考量了彼此的外貌是否合意,但因為是否與他人發生性行為不全然只受到圈內主流美學的影響,還必須考量現場互動的影響,以及視發生哪種性行為而定。關於這一點,值得多做說明。一般在公園能夠從事的性行為不一定是肛交,可能是愛撫、打手槍或者口交。如果只是彼此合意愛撫,或者只是互相打個手槍,不一定要符合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菜」的標準才能進行[8]。因此,一些平常在APP上比較「吃虧」的男同志便相對容易在這裡獲得與他人發生性行為的機會。也因為來228公園活動的男同志主要是不符主流美學的類型,所以這裡便常被認為是個沒什麼「好菜」的地方[9],也就是在圈內性階序上被形塑為比較不被慾望的同志空間。


小結


透過以上說明,我們可以知道,近年228公園的「回溫」現象,對某些同志來說,某程度上是一種不得不的結果。如果我們把228公園看作是同志空間並且放到歷史中做前後對比的話,可以發現,男同志之所以聚集公園,過去與現在,在某程度上都源自某種性/別權力關係下無可奈何的情境,只是承受的壓力來源不同。粗略地說,前者主要來自圈外,表現在社會認同方面,而後者則來自圈內,表現在情慾實踐方面。另外,對228公園的同志文化的考察也顯示,APP這類對同志認同來說相當重要的虛擬空間,究竟促成了哪些實際的正反效果,是值得多做討論的議題。礙於篇幅有限,有許多資料以及論述未能完整呈現,但希望這些討論,有助於我們對同志空間的發展,乃至對具備不同條件的男同志及其處境,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和思考。


註解

  1. ​我們難以針對這個現象提出統計數據來佐證,僅是透過不同人的經驗陳述來支持此現象的存在。

  2. 喀飛在導覽中,說明228公園之所以成為有名的同志聚集地,與它鄰近交通節點但又保有些許距離的區位特性有關。田野筆記(2015年11月7日)。在此,Humphreys (2016) 經典的「茶室」研究所探討的非個人化的性 (impersonal sex) 發生的地點,也提出類似看法。他所觀察的有頻繁的同性戀(性)活動的公廁,位於交通便利但又保有一定隱密性的地方 (p. 35-37) 。

  3. 賴正哲(2005)指出在公園裡,同志們都有著各自不同的背景,例如不同的年齡、省籍以及階級身分等(p.85)。其中,也包含一些逃家的少年。在過去那個無法表現同志身分的年代裡,同志在公園這樣的公共空間中,常常是透過眼神來判斷彼此是否為「同道中人」(p.120-121)。在公園裡,同志聚集在此處交朋友,或者實踐同性情慾,如在公廁裡偷瞄別人上廁所,甚至愛撫、口交等(p.122-125)。而在這個過程中,同志會對於自己的情慾及同志身分有更進一步的了解,並慢慢對公園這個「圈子」產生認同感(p.133-134)。228公園也就在這樣的過程中成為許多同志的活動及認同空間。

  4. 以同志大遊行為例。從2003年開始至2015年為止,每年參與遊行的人數逐年上升,從一開始的兩千多人到今天的七萬多人,顯示社會中有越來越多人願意站出來支持同志族群,與他們站在同一陣線抨擊歧視言論並協助爭取平等權益。關於同志大遊行,可參考台灣同志遊行(2016)。

  5. 根據我們與幾位228公園的駐衛警察進行的非正式訪談,近年在公園駐守的警察已不再視同志族群為問題份子。平常警察會特別前往巡邏、查看的,多是先前曾發生吸毒,或者像是有男同志在公廁偷窺他人進而導致他人心生不快等爭議發生的地點。即便警察知道同志多出沒在公園的哪些地方,但只要沒有維安事故發生,他們就不會前往打擾。田野筆記(2016年8月9日)。

  6. 根據我們口頭詢問台北市公園處路燈科提供的資訊,228公園之路燈規格屬於「一公尺距離的燈具(照度80lux)」。由於照度與距離的平方呈反比,再加上2lux是一般動線所需最少照明亮,因此從燈具為中心點出發的可視直線半徑的估算可表現如下:80/d^2=2; D=6.325。上述所謂直線半徑是斜照到地面的距離,一般公園路燈的高度約3.5到5公尺,所以距離「光源下方三公尺」水平面的光照半徑為:6.325^2-3^2=5.6m。

  7. 受訪者小齊說:「交友軟體看起來很方便,但其實只是對某些人方便而已,尤其是那些會拍照或者有好臉蛋好身材的同志。」田野筆記(2016年3月20日)。

  8. 訪談阿韋。田野筆記(2016年3月17日)。

  9. 在我們從事田野調查的過程中,常常聽受訪者提及類似說法。


參考文獻

  • 台灣文學工作室(2015)《百年不退流行的台北文青生活案內帖》。台北:本事出版。

  • 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2010)《彩虹熟年巴士: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記憶》。台北市:基本書坊。

  • 台灣同志遊行(2016)〈關於台灣同志遊行聯盟〉[online].2016/6/30. Available: http://twpride.org/

  • 賴正哲(2005)《去公司上班:新公園男同志的情慾空間》。台北:女書文化。

  • Humphreys, L. (1975) Tearoom trade: Impersonal sex in public places. New York: Aldine Pub. 高穎超譯(2016)《茶室交易》。新北:群學。

  • Weinberg, M. S. and Williams, C. J. (1975) Gay baths and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impersonal sex. Social Problems, 23(2): 124-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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