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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投行崛起/國際多邊援助的思維回轉:制度工程?基礎需求?

文/吳奕辰(台灣海外援助發展聯盟專員、英國倫敦亞非學院博士班肄)



2014年10月亞投行備忘錄簽字儀式於北京(圖片來源/The Corbett Report)

亞洲基礎建設投資銀行(以下簡稱亞投行)這個由中國發起的新興國際金融機構,在2013年發起,2014年逐步擴大時,並沒有引起廣泛的注意。然而,在今年三月中英國振臂呼應,西歐各國紛紛對美國倒戈的情況下,短短半個月成為46個國家,涵蓋日美加以外的主要發達經濟體的大型機構。同時間,馬政府的倉促決策以及備受爭議的送件方式,也引起全世界第一個針對亞投行的群眾抗議事件。


然而,亞投行的興起不只牽動了台海兩岸的敏感神經,也掀起了對中國崛起的更大想像。以投資基礎建設為號召的亞投行,不只是有大國角力的影子,更呼應了援助理念的再次轉變。本文欲跳脫街頭抗議、台灣主權、兩岸關係、中美外交等傳統視角,從另類的視角來觀看亞投行的崛起:既然亞投行將做為一個國際援助機構,那麼各個受援國該如何看待?當中國的援助模式在各地(特別是非洲)早已引起各種討論,那麼中國有最大影響力的國際金融機構,是否帶來國際援助的典範轉型?


國際金融機構如何出現並從事國際援助發展?


國際金融機構出現的背景,來自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全球權力關係出現轉移。大英帝國失去霸主地位,軍事力量也退回到蘇伊士運河以東;相對的,美國正式興起成為世界領袖:在西方,美國在1947年提出「歐洲復興計劃」(又名馬歇爾計畫),開始重建戰後歐洲事務。在遠東,美國則在日本實施軍事占領。此時唯一能夠與之抗衡的,只有蘇聯和東歐集團。而同時正在去殖民化的南方國家,則成為美蘇兩大陣營爭奪的焦點。於是,美國除了成為歐洲的領袖,也開始全面滲透東亞、中東、與非洲事務。除了直接軍事佔領之外,國際援助成了強權在各地插旗的手段。當時在台灣的蔣政權也不例外,為了爭奪在聯合國的中國席次,不惜付出大筆稅金收買各地的獨裁政權。


從總體經濟學的觀點來看,國際金融機構帶來的大量資金,將可以填補開發中國家的三種缺口:儲蓄缺口、財務缺口、以及外匯缺口。大量的資本流以及額外的經濟獲益,將大幅刺激國家經濟成長,這在英法殖民地國於19世紀的發展經驗、以及二戰結束後西歐與東亞的發展經驗中,都得到印證。而在大多數的開發中國家,他們的生產盈餘以及儲蓄,都不足以進口經濟成長所需的關鍵貨物或技術,也難以吸引外資前來。這些開發中國家不像英法可以有殖民地來掠奪,因此就如同二戰後的西歐與東亞,其經濟發展嚴重仰賴(甚至唯一仰賴)國際援助,而這些國際援助,也扮演了科技轉移、基礎建設、克服貧窮、制度建立、以及生活福祉提升等的關鍵角色。


從援助到介入──西方金融機構的轉型


從1960到1970年代,多數國際援助以滿足基本需求的大規模建設計畫為主。然而,在檢討各項援助計畫時發現,人們開始注意到,援助行動的管理和運作機制,經常改變(甚至扭曲)了援助效能,使得援助的果實沒有完全被受援國吸收。1970到1980年代初期,第三世界債務危機大舉削弱了各開發中國家的經濟,使他們比以往更加需要外援紓困。這使得援助國的議價能力大幅提升。為了解決前述援助管理與運作機制的問題,援助國將提供援助做為要求開發中國家政治經濟改革的令箭。於是,在1980到1990年代中期,我們看到了以「華盛頓共識」為主軸的國際援助潮流,推展一系列附帶條件的「結構調整方案」(Structural Adjustment Programmes, SAPs)。在這主流下,國際援助從過去幾十年為滿足基本需求的大型基礎建設計畫主軸,轉變成克服經濟危機為目標的經濟改革方案主軸。華盛頓共識將各國政府打為貪腐者,並與當時成為主流意識形態的新自由主義結合,試圖削弱開發中國家政府的權力,由西方民間團體、跨國企業、以及援助機構來主導國家發展。具體的措施包含貿易自由化、去國家管制、國營企業改革與私有化,並要求在這些措施完成之後,才能獲得援助款項。


然而,結構調整方案實行十多年,並沒有改善第三世界的發展狀況。不只是經濟沒有普遍的復甦,連制度和治理能力都在去國家化之下嚴重流失。於是學者們開始提出最基本的發問:援助與經濟發展到底是否相關?有人認為沒有顯著影響,有人認為是負相關,也有人認為是顯著的正相關。而Burnside和Dollar的論文[1]則提出「好的政策環境」是影響其正相關的關鍵。


制度改革取代基礎建設成為西方援助的主流


Burnside和Dollar的論文將一系列的辯論推入高潮,並帶動了千禧年以來的良善治理(good governance)議程。各援助單位開始迎回國家的角色,但不是訴求國家拿回經濟主導權,而是強調治理能力與制度的完善,好讓援助的效能提升。這波潮流被稱作是「後華盛頓共識」,世界銀行等國際援助機構推出了「國家政策與制度評鑑」(CPIAs)評估受援國的政策環境是否足夠「好」到夠格獲得援助,並要求受援國在各種運作機制上配合。這些評鑑以及運作機制,在2000年代初期逐漸形成為良善治理議程的主軸,並且以英美發展的軌跡為樣板,試圖大量在受援國複製,因而大舉介入了受援國的政治、社會以及制度的安排。


這類以各種附帶條件為前提的西方主流援助模式,在1990年代掀起了激烈的辯論。支持者認為擁有「良善治理」的國家,將能與援助流一搭一唱,形成有效運作的市場,以創造經濟成長所需的貿易、投資、以及各種商業。有些民間組織如樂施會(Oxfam)也持正面看法。然而持負面看法者也來自各方,甚至包含主流援助機構本身。世界銀行的資料也承認,使用援助條件損害了受援國的的政策安排以及決策的自主性,並破壞了這些國家的總體經濟戰略,造成受援國的政府失能。援助條件也讓援助國和受援國的權力關係嚴重傾斜,後者失去大量的政策運作空間,進而降低援助效能。此外,當援助單位在第一線的機構和受援國政府有了利害關係連結時,所謂的「評鑑」也完全沒有實質影響力。


面臨典範轉型的國際金融機構──新興援助國的古老典範


良善治理更令人所詬病的問題在於,連援助國本身都沒有一致的定義,誠可謂「一個GG、各自表述」。如同前述世界銀行的自我批判,國際貨幣基金也找到「壓倒性」的證據證明援助條件並沒有效果。此外,更多學者乘勝追擊,認為受援國之所以難以達到經濟成長,跟良善治理一點關係都沒有,而是民族國家本質上的詛咒,或是多民族政權在治理上的碎裂。到了這個地步,當時國際援助興起的初衷開始被重新討論。國際援助的論述進入了兩個典範的爭奪,一方是持續倡導1990年代末起以來的良善治理,運用國際援助從事社會與制度改革;另一方則是回到基礎需求,像1950-1970年代初期一樣,回到基本面專注於大型發展計畫與基礎建設。


歷史巧合的是,當西方主流援助模式服膺良善治理的制度工程時,越來越多的新興援助國──尤其是金磚國家──大量地在世界各地投注基礎建設,就如同西方於1950-1970年代所做的一樣。新興援助國成了傳統援助國的對照:而當傳統援助國各種援助附帶條件壓得各國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這些不管民主人權法治只管投資建設的新興援助國,成為商旅們在沙漠中的綠洲。此時,亞投行的創建,以及西歐各國的呼應,更讓這個已經持續十多年的國際援助辯論,有了絕佳的檢驗時刻。也因此,各種典範的比較也開始出現。


回望中國:馬歇爾計畫再現?


國際援助這個概念,在人類的歷史非常短暫,不過是上個世紀的事情。而國際金融機構參與進國際援助發展,更有其特定的脈絡:世界大戰的快速權力洗牌,以及緊接著出現的冷戰框架,使得戰爭蹂躪後又要準備新戰爭的前線國家,出現龐大的需求,而未受蹂躪的戰勝國──美國──則藉著供給貨物與資金而一躍成為強權。70年後的今天,雖然大型戰爭減少了,但是亞洲地區巨大的供給與需求也出現了交口。而亞投行的創立以及中國在主導權上的讓步,也反映中國在兩個層面的問題──在國內,市場需求下降,供給過剩,需要找尋海外的市場;在國際間,中國操作開發信貸的機制與信用都不成熟,無法單幹之下,需要集眾人之力。


因此,中國成立亞投行的背景,和70年前的馬歇爾計畫有其異同。他們大體上都服膺現代化、工業化、財富與物質成長等理念。他們對科學技術發展充滿樂觀,甚少懷疑工業現代性的弊病,也因此對於環境、文化、另類以及邊緣的族群欠缺關懷,形成一種為了經濟利益不惜犧牲永續發展的觀點。那麼看起來,亞投行將會是究級版的現代化理論推行者,找回當年世界銀行建設全球的企圖?其實他們也有大異其趣的背景。一,現代化理論的核心是文化的落後性要被根除,但亞投行的背後則是強烈的地緣戰略理念;二,當時的主流援助國家都是強調經濟、經濟、經濟,然而現代各種的政治、社會甚至心理的轉型,已經成為援助行動不可或缺的因子;三,在新自由主義的散播下,冷戰時期穩健的發展型國家不可能再現,私部門、公私合作等主導的跨國資本,將不是單一的金融機構可以掌控;四,比起70年前,現代的金融與貿易更加去管制化、勞動力非典型化、而工會實力大幅削弱的同時又出現興起的趨勢。這使得亞投行有了更大但也更加複雜的操作空間;五,歷經70年的發展,各個國際金融機構已經發展出多元的國際治理典則,而同時主導傳統援助機構的歐洲國家的加入,更稀釋了中國本身在亞投行的決定性影響力,即使美國更加衰弱,中國也不可能像二戰後的美國壓倒性地主導全球援助議程。


返回永續發展議程


不論亞投行接下來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對於受援國以及從事援助工作的人來說,我們都要清楚認知到我們所期盼的國際援助發展是什麼樣的子。國際援助的成敗,仰賴於雙方的共識以及相互尊重。以OECD為例,即使其承受的批評很多,但其所致力於建立的各項專業評估與統計,仍然逐步讓國際援助界的各項辯論,有了可靠的參考依據,並透過資料的公開透明與完善,促進於各方的相互了解與信任。歐洲國家的加入,能否促進中國與西方的援助模式接軌,將是未來國際援助界共同思考的重要課題。對於中國來說,與西方合作的新模式,不只是增加了政府間的互動,也帶進了更基進且重視人權與環保的西方非政府組織,而後者往往會不計代價地指出各種援助弊端,且早已習慣在各種決策中要求有一席之地。中國在與這些化整為零且影響層面越來越大的民間壓力互動時,也將被迫作出更多朝向民主與人權的改革。對於西方國家來說,人們也不該忘記西方之所以率先發展,本身也是承載著血腥而暴力的歷史,不論是西側的英國還是東側的韓國,其發展成功經驗都不乏大量的土地迫遷與人文環境破壞。若西方不能從中國的一些成功經驗中學習改革,仍執意透過制度變遷來複製那種血腥的發展模版,那麼即使中國的民主與人權表現多麼糟糕,那也只是變成一個在比爛的遊戲罷了。



註解



責任編輯:黃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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