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昱凱、曾于珊
本文將介紹裝配都市主義的發展與內涵。相較於前兩個研究取徑,分別針對都市的基本定義或特定西方霸權論述提出質疑而興起,裝配都市主義(assemblage urbanism)的興起並無明確的社會氛圍,而是受到後結構主義哲學思潮與科技與社會研究(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STS) 的影響。在都市作用力的因果關係解釋上,裝配都市主義與後殖民都市主義是有高度關聯,而在本次爭辯中,裝配都市主義學者對於其他兩者採取較為開放的態度,但政治經濟都市研究學者則認為裝配都市主義對於社會不平等與權力關係等議題著力太少,而有不少批評。不過不可否認地是裝配都市主義開啟了許多都市研究的新研究方向。
裝配都市主義認為都市是社會技術共構,而且形塑都市的作用力並不受到政治經濟單一力量影響,還有其他偶然因素,促發都市可能性,因此解釋上並沒有明確的因果關係。「裝配」(assemblage)一詞並沒有單一出處,有眾多意涵 [1],我們將裝配都市主義歸納出兩種理論取徑,一是德勒茲與瓜達西(Guattari)的裝配理論(assemblage theory),另一則是拉圖(Latour)的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
裝配理論認為都市是受到許多既有與未知因素所形塑,而非由單一機制主導決定。行動者網絡理論則將都市視為「技術物」,是由人與非人相互共構,且在數個場域分散但又被組裝在一起的多重客體(multiple object)。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學者是 Ignacio Farías、柯林・麥克法蘭(Colin McFarlane)、西蒙尼,這些學者之間的差異在於裝配的運用,以及裝配都市主義與政治經濟學取徑之間是否能夠相互共存的看法。
整體而言,裝配思考可以分成三種不同層次,一是裝配作為描述方法,說明都市介於歷史/潛能、真實/虛擬之間,像是孟買的社會運動組織如何轉譯樣品房的過程,並且教導民眾透過簡單的工具與日常生活的知識來營造自己的房子;二是裝配作為運作概念,基於社會物質互動與分配來操作能動性與批判,像是孟買北邊的非法聚落因政府介入破壞供水設施,使得地方陷入缺水危機,而地方政府用供水車提供水質較差的日常用水,造成社會排除。另一方面窮人也會運用都市物質性進行抵抗,像是透過集體插入火車票,癱瘓公共電話來示威;三是裝配透過聚集、組成與聯盟等方式提供寰宇城市的想像。對麥克法蘭而言,裝配都市主義對於都市研究的貢獻在於提供都市可能性的想像與討論,指出都市發展並不全然有明確因果關係,而是存有許多偶然與不確定性,以及補足都市研究與物質性之間的對話。
都市可能性
後殖民都市主義認為都市應放在世界尺度下,探討城際之間的各種連結,不主張明確的一對一因果關係,而是多重決定與偶然連結,這類觀點其實隱含著部分裝配理論的觀點,兩者的概念有部分重疊與共享。羅伊和王愛華認為 [2] 過去全球化的政治經濟學與後殖民的底層能動性主導了對當代都市的詮釋,兩者皆具有馬克思主義的系譜,太過強調資本主義作為唯一作用機制,以及階級鬥爭作為唯一解方,以單一因果機制與特定行動者分類作為通則、解釋不同地域現象。
兩人借用傅柯的概念,主張都市應該被視為許多分散事物連結的環境(milieu),或稱為介入場域。當都市被視為有問題的空間,國家、資本家、民間團體、外國專家與民眾會界定什麼是問題需要被解決,因此並沒有單一原則作為分析起點,而是有眾多問題解決與空間實踐的方式來形塑都市。她們以亞洲城市為例,操作世界化城市(worlding cities)的概念,認為全球情勢一直在變動生成,而都市中心一直以來都是全球化的關鍵場域。在這過程中城際之間會透過模式輸出入與相互參考比較等方式影響彼此,例如:印度與馬來西亞國內重要城市經常以新加坡作為都市發展的典範,期望能夠晉升成為世界城市,又或者開發熱潮下的中國城市經常從其他城市學習發展經驗,並委請香港、台灣與新加坡的顧問公司協助都市規劃。
麥克法蘭是眾多學者中對於裝配較有系統性彙整的學者。簡言之,麥克法蘭認為裝配是用來描述與分析社會、政治、經濟與文化等異質元素如何關係性地結合在一起,產生意想不到的都市可能性,需注意的是這段關係並不是父子演化的垂直關係,而是聯盟、合成與傳染的異質結合 [3]。
裝配指涉的對象可以是作用過程,也可以是物體,而這兩者都共享同一種思考方式,即真實與可能之間的互動。在《學習城市》(Learning the City)一書,麥克法蘭透過一棟由許多垃圾拼裝而成的房子來說明都市可能性可以由物質以創新的方式相互交織在一起。
又或是,在巴西聖保羅的一處房屋,這棟房屋的屋頂是由被丟棄的塑膠碎片、舊的鞋子、鐵、兒童的玩具、馬克杯、廚房的器具構成。這些材料被整合成裝飾性、五彩繽紛的建材石頭,而這棟房子內部的牆壁與天花板是由奇形怪狀的岩石材料拼裝而成。麥克法蘭認為這些單獨的物件組合起來被賦予一個定義,超越原本他們各自的功用,成為一個新的可能性、新的拼裝體。
又或者是貧民窟居者國際組織(Slum Dweller International)透過樣品房讓不同地方的窮人能夠學習蓋房子。窮人用樣品房作為未來興建自己房子的參考模板,而建造模型屋、交換意見與展覽模型屋成為窮人獲得造屋技術知識的方式。例如:在浦那(Pune,鄰近孟買的城市)女性透過非政府組織Maharashtra Social Housing and Action League(MASHAL)的協助下,自我學習建築廁所的相關訓練,她們自己去買材料、僱用合約師、實際參與建造與財務控管。
建造樣品屋反映出窮人能夠使用非技術知識、經驗知識來達成任務,他們透過自己的地理想像,使用自己熟悉的技術知識。麥克法蘭舉了另一個例子,在北印度的女人會使用一種捆綁沙麗(Salwar)的特殊繩子作為衡量 4.5 英尺的基礎單位,因此房屋的大小能夠被這些非傳統的度量工具所衡量。藉由上述案例,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每天使用的物品被重新解讀、轉譯、組合成拼裝體,創造城市裡的新可能性。此外,窮人被重新想像成為具行動力、學習能力的公民(active learned citizens)。
另一方面,政策移動經常被視為是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霸權主導其他城市的政策擬定,但麥克法蘭提出另個觀點,他認為在政策學習的裝配體之中,我們也應該要了解看似不重要的物質、隨機性與日常實踐對於政策學習的影響,例如:都市規劃師與他的智利夥伴討論區域型都市計劃與形塑政策時,他們透過身體語言、不確定、即興的「做中學」 將區域型都市計劃的認識論實務化。這反映出論述與實務、規劃師與實務師之間相互學習的過程,規劃師必須學習將自己知識「寓居」於符合智利的都市計劃脈絡。
行動者網絡理論視角下的都市研究
裝配都市主義中另一支重要的研究取徑是受到科技與社會研究的啟發,重新界定都市與科技、自然的關係,認為都市是由人與非人共同構成,是社會-技術-物質配置而成,都市並非先驗存在的實體(編按:先於經驗而存在,本來就在那),而是在不同實作過程中產生的結果。
史提芬·格拉漢姆(Stephen Graham)與西門·馬爾文(Simon Marvin) 的經典著作《分裂都市主義》(Splintering Urbanism)在 1999 年時使用新的社會科技方法來詮釋基礎設施與新科技,例如:資通訊、高速公路、能源與水資源,是如何形成世界中大城市中的各種分裂性(splintering),他們將被忽略已久的網絡都市設施(networked urban infrastructure)完整的置於都市發展、都市生活的討論之中,並且討論這些技術如何形塑城市發展的變動、不均與破碎性。
又或者是政治生態學者 Gandy 在討論都市自然時曾以賽博格都市化(cyborg urbanization),來討論都市中人類與技術系統混種結合的狀態。以十九世紀下半葉,當代幫浦系統的發展與身體關係產生改變,公共供水網絡延伸到居家私人空間,洗澡習慣的灌輸與室內設計的擴散。簡言之,賽博格都市化是透過基礎建設技術與身體橋接在一起,讓抽象的文化與政治的概念能夠具體化為都市建設 [4]。
直到Farías 和 Bender 在 2010 年引介行動者網絡理論[5],才明確凝聚出一支以科技與社會研究為研究取徑的裝配都市主義,致力於都市理論的去中心化。借助科技社會學者 Mol 的「多重身體」(multiple bodies)概念,都市應該被視為多重客體(multiple object),介於整合與破碎、單數與複數之間。都市可以是觀光景點、運輸系統、監視區域、創新場域、街頭藝術塗鴉的介面,或是政治抗議的地點,這些異質元素都是構成都市的一部分,即使彼此有時相互衝突或破碎,仍能被組裝在一起,並且持續迸發生成。
對於兩人而言,能夠將異質的城市組裝在一起的原因,而並不如芝加哥學派以空間單位來界定;這不完全是受到政治經濟的作用整合在一起,因為這樣無法解釋社會極化的雙元城市為何仍能被視為一體?裝配都市主義認為,都市是在特定實踐地點被製作的客體,因此都市作為客體是藉由促動 (enactment)被組裝在一起。
Farías 更以兩組德國巴士旅行為例,說明都市觀光是如何被裝配起成為「都市真實」,讓觀光客能夠從平凡枯燥的日常生活抽離,並框架成為獨自存在的活動。一是影帶巴士觀光(videobustour),觀光客身處於空間與資訊封閉自成的巴士中,依照主題與事件時序設計的交通動線,解說柏林圍牆的歷史,觀光客透過窗外景色與車上的螢幕來理解歷史景點。在這過程中觀光客脫離都市日常生活,但年輕觀光客參加這種巴士觀光經常覺得無聊,不積極投入原先設計好的腳本,破壞了原先影帶巴士觀光設計好的腳本。另一種方式是柏林巴士路線100,這輛巴士貫穿柏林東西部,在許多重要景點設有站牌,觀光客必須自己準備觀光資訊,如都市標示、街道名與景點資訊才能組織出有意義的觀光敘事,或倚賴地陪協助觀光客更快進入都市情境,這類閱讀城市的觀光方式並沒有預設都市內景點間的關係與框架,而是透過漫遊來體驗城市。
裝配都市主義的爭辯
然而,裝配都市主義的興起曾在《城市》(CITY)這本期刊與政治經濟學有一系列的爭辯。政治經濟學者質疑裝配都市主義並不關注權力關係,對於資本主義避而不談。裝配都市主義本身就與政治經濟學觀點相異,前者對於後者的批評在於以經濟與政治群體為主要的分析單位,解釋因子過於單一;後者認為裝配理論是天真的客觀主義者,只描述現象發生的過程,而忽略裝配裡的權力關係(詳見王志弘的討論 [6])。
實際上,裝配都市研究並沒有忽略權力關係,而是透過描繪裝配之間的衝突與協商過程,呈現權力關係。都市研究學者 Ureta 以智利聖地牙哥公車系統Transantiago的新公車亭與國家圖書館兩組不同裝配間的衝突與協商 [7]。運輸公司為了改善既有老舊公眾運輸的動線不明,透過設計具有現代感且容易辨識的公車亭來引導民眾,但當新公車亭設在國家圖書館門口時,館方認為公車亭現代且鮮明的設計會影響國家圖書館的視覺外觀。儘管國家圖書館被列為古蹟建築,但法規只規範建築平面與裝飾都不能被更動,並未明定建築與周遭環境之間視覺協和與否,因此興建公車亭的畛域化(territorialization)正是保存國家圖書館完整性的解畛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最後,國家圖書館前的公車亭設計並未依照標準設計,而是以不影響景觀的前提下,拿掉大多數現代元素,以符合古蹟保存的需求。此案例延續Mol 的概念,指出都市作為多重客體,當不同裝配在空間鄰近時,有可能會發生衝突,運輸公司調整公車亭設計正反映都市裝配不是封閉自成一體,而是與外界關係來定義與調整,成為因地制宜的流動客體(fluid object)[8]。
麥克法蘭以孟買北方的非正式聚落缺水為例,因為國家切斷正式的供水系統造成地方缺水,民眾為解決缺水問題,民間以水槽車提供日常用水,地方政府還向這些運水小販徵收費用。在這過程中國家仍然是重要行動者。裝配都市主義在這裡是要描述非正式住居的日常物質性是如何被拆解與(再)組裝,而水的政治經濟與不平等是如何被實踐。因此麥克法蘭認為裝配都市主義與政治經濟學仍有交流對話的可能。
寰宇政治
在這場辯論結束後,裝配都市主義有兩個值得進一步探索的重點,一是有更多都市研究學者開始採納行動者網絡理論、女性主義科學研究與德勒茲裝配思考的分析觀點,並添加到政治經濟架構;二是裝配都市主義的爭議不只是「裝配作為描述」,或是「裝配作為本體」的差異,而是具有展演性(performativity),正如同科技與社會研究提醒我們,知識生產不純然是描述性或分析性,還有具有實踐能力形塑其所指涉的主客體。
因此,當裝配都市主義的研究重點轉移到都市生活、公共與政治如何促使行動者網絡理論與裝配思考的新發展,特別是都市作為研究寰宇政治(cosmopolitics)的前哨站,有助於思考多重作用與裝配如何構築都市共同世界。延續伊莎貝·史登格斯(Isabelle Stengers)與拉圖的討論,寰宇(cosmos)是指那些由多重分歧世界構成的未知事物,因此寰宇政治並不是奠基於共識政治(consensus politics),因為參與的行動者並不是由人的言說能力主導,同時還包含具有施受力(affective)、物質與能量的物質參與其中,所以都市政治並非受到外顯事物形塑,而是受到那些既有現實之外,缺席、尚未萌生且尚未被決定的事物所影響,即都市可能性。因此在方法上,不是追蹤行動者,而是全景式觀看,在相同地點共存的異質元素為何會或不會注意到彼此。
在〈政治與裝配美學〉(The politics and aesthetics of assembling)這篇專書文章中 [11],學者 Marrero-Guillamón以東倫敦Hackney Wick區域的三個藝術團體行動計畫為例,說明寰宇政治中缺席的事物如何重新進入政治。
Hackney Wick原先是工業區,後來被選定為2012年倫敦奧運場地,部分地區快速開發,而剩餘地區仍保留原樣,兩者間呈現斷裂與明顯對比。在2009年藝術家 Adelita Husni-Bey 與遷離的前地方居民共同合作,重現以往的生活環境,該藝術展場展示當地過往地方日常生活的片斷敘事,像是呈現個人照片與相關文件。這個展覽不僅只是重構過往的歸屬感,同時也是讓底層階級能夠表達意見,讓以往不被看見或缺席的人們得以平等發聲。
在奧運結束後,2013年,有一群法國建築家共同推動名為R-Urban Wick的計畫,希望能夠帶動地方居民由下而上朝向生態、經濟與文化永續的發展模式。其中一項計畫中,專門蒐集地方市場剩食,並製作成果汁的地方拾荒者與專研「厭氧分解」的工程師共同合作,研發出小規模的厭氧分解器,能夠自動產生電能,這項計畫讓原先兩項不相關的生態實踐接合在一起,顛覆既有專家主導的都市開發,讓常民能夠透過簡易的再利用資源,最後部分計畫還被納入地方政府的政策之中。這些藝術活動鬆動既有政治,讓缺席的人與物能夠顯現,並匯聚在一起。
裝配都市主義開啟都市研究對於科技物、都市可能性與創造力的討論。然而,這樣的研究取徑除了在研究議題與觀點受到政治經濟學者質疑之外,也受到以「土地利用」為核心關懷都市學者質疑。在下篇文章中,我們將檢視行星都市化、後殖民都市主義與裝配都市主義面臨的批評與爭辯。
參考資料
Anderson, B. and C. McFarlane. 2011. Assemblage and geography. Area 43(2): 124-27.;McFarlane, C. 2011. Assemblage and Critical Urban Praxis: Part One. CITY 15(2): 204-24.
Roy, A. and A. Ong. 2011. Worlding Cities: Asian Experiments and the Art of Being Global. Wiley-Blackwell: John Wiley and Sons Ltd.
McFarlane, C. 2011. Learning the City. Chicester, United Kingdom: John Wiley and Sons Ltd Press.
Gandy, M. 2005. Cyborg Urbanization: Complexity and Monstrosity in the Contemporary City.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 29(1): 26-49.
Farías, I. and T. Bender. 2010. Urban Assemblages: How Actor-Network Theory Changes Urban Studies. New York: Routledge Press.
王志弘2015。 拼裝都市論與都市政治經濟學之辯 [The Debate between Assemblage Urbanism and Urban Political Economy]。地理研究,62:109-22。
Ureta, S. 2014. The Shelter that Wasn’t There: On the Politics of Co-ordinating Multiple Urban Assemblages in Santiago, Chile. Urban Studies 51(2): 231-46.
de Laet, M. and A. Mol. 2000. The Zimbabwe Bush Pump: Mechanics of a Fluid Technology.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30(2): 225-63.
McFarlane, C.2011c. On Context. CITY 15(3-4): 375-88.
Blok, A. and I. Farías 2016. Urban Cosmopolitics: Agencements, Assemblies, Atmospheres. London, United Kingdom: Taylor and Francis Ltd.
Marrero-Guillamón, I. 2016. The politics and aesthetics of assembling. Pp. 125-45 in Urban Cosmopolitics: Agencements, Assemblies, Atmospheres. London, United Kingdom: Taylor and Francis Ltd.
其他參考資料
Pan X 泛科技 (2017) 不是未來城而是鐵皮屋城:科技與貧窮的巨型城市-《老科技的全球史》,https://panx.asia/archives/56534. [索取日期:2018.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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