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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早已知道)資本主義的終結:多樣經濟的實踐

Updated: Mar 27, 2020



柴契爾夫人曾說:「There is no alternative.」相較於其他經濟制度,自由市場的資本主義是當代社會最好且唯一的發展方式。此外,海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一書中告訴我們,自由是奠定在私有財產權的保障,如果經濟上不自由,受制於計畫經濟與國家的指導,人們便不能獲得自由。相對於計畫經濟,自由市場的資本主義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在1970年新自由主義的崛起,以及蘇聯瓦解與冷戰結束,資本主義似乎獲得全面的勝利,每個人要為自己負責,各自努力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然而,2007年金融海嘯的發生,以及臺灣崩世代-財團化、貧窮化、少子化-的經濟與社會問題,指出資本主義的內部危機 [1],以及日趨嚴重的社會階級極化。 資本主義真的是人類社會最好的經濟發展模式嗎?如果我們早已知道資本主義造成嚴重的貧富不均、勞動、性別與環境問題,那麼我們又有沒有另一種可能?社會學家Wright的《真實烏托邦》提供了七條可能改變的改革藍圖 [2],而經濟地理學者J. K. Gibson-Graham則提供一個社區/社群經濟的行動原則,她們透過行動研究,提供社區居民不同於資本主義的觀點,開啟多樣經濟的想像,並逐步建立社區/社群經濟。 多樣經濟 J.K. Gibson-Graham這個名稱是兩位女性主義經濟地理學者Julie Graham 和 Katherine Gibson的名字結合的筆名 。Gibson-Graham身為經濟地理學者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很久,且長期投入女性主義的運動與研究。她們發現女性主義本身具有很大的實踐能量,運動與學思的同步發展,但相較之下馬克思主義卻在後福特時期,顯得毫無生氣,所以她們決定透過女性主義的觀點來活化馬克思主義。



她們在1996年出版的《The End of Capitalism As We Knew It》(我們早就知道的資本主義終結),要挑戰的不只是資本主義本身,還要攻擊既有的馬派學者,並提出修正。她們認為右派的資本主義跟左派的馬克思主義對於經濟的觀點根本是在同一個陣線,都是唯經濟論,而且都不斷再製資本主義的權威。如同柴契爾夫人與海耶克的話,我們一直認為資本主義是最好的生活方式,是所有經濟活動演化到最成熟的狀態,尤其是自蘇聯瓦解後,幾乎意味著共產與社會主義的瓦解,以及資本主義的全面勝利。Gibson-Graham在2006年出版的《A Postcapitalist Politics》(後資本主義政治)中提出更多資料來協助我們破除這個迷思,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冰山一角圖。如果我們只透過資本主義的觀點來看經濟,我們只會看到冰山一角,就是在資本主義公司為市場生產的勞動,但如果我們轉換一個觀點,我們其實會發現冰山下有很大塊沉在海面底下的非資本主義的經濟活動,像是女性的家務勞動、禮物、志工服務等等非雇傭、非貨幣交易的經濟活動。


接著,我們進一步檢視美國1990年各生產部門的勞動時數,會發現商品生產只佔了一半,另外一半的勞動時數則是由家戶與政府生產所佔據,但若我們進一步細分商品生產內的子分類,會發現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又只佔了四分之一右多一點,剩餘的部分又有合作社的商品生產、(非法)奴隸關係的商品生產。簡言之,經濟活動內部其實是有很多種運作方式。



Gibson-Graham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如果有一個工人平日在工廠上班,但下班之餘經營自己的小生意,我們那該如何界定他的階級位置?或者是當一個企業國有化後,那工人的勞動現場與剩餘價值的分配有變得比較民主跟更符合工人的需求嗎?換句話說,一個工人可能會同時兼具多個身分認同,白天既會去工廠上班,晚上會經營小事業,周末可能會經營打獵活動。女性勞動者,可能白天要出去上班,還要當家庭主婦,有時候還會去當志工,而這些都是多樣經濟的一部分,因此階級位置都會有很多種,不是只有特定幾種,而且也非事先預設。對Gibson-Graham而言,階級的定義應該是看剩餘勞動生產、挪用與分配,亦即多樣經濟的運作要不同於資本主義的關鍵在於需求(necessity)、剩餘(surplus)、消費(consumption)與公有財(commons)的討論。



美國1990年各生產部門的勞動時數,商品生產為最多、家戶生產次之,最後是政府生產(圖片來源:A Postcapitalist Politics)

美國1990年各生產部門的勞動時數,細分商品生產的子項目(圖片來源:A Postcapitalist Politics)

國際化的合作社:西班牙蒙德拉貢公司(Mondragon Corporation)


蒙德拉貢公司是一間國際化的合作社,總收入達125億歐元、257個合作社、7萬多個就業人口、15個技術中心,這個規模龐大的跨國公司其實是起源於西班牙巴斯克地區的一個合作社。因為二戰後造成巴斯克地區的破敗與孤立,加上過去法西斯主義刻意壓抑巴斯克語言與文化,而使得當地的社區居民團結。在天主教神父Arizmendiarrieta的引導下,當地居民先成立一間技校,接著成立一個合作社,並投入家庭用耐久財的生產。



蒙德拉貢公司是西班牙其中一家大公司,在多達41個國家有辦公處,150個國家有銷售點(圖片來源:http://www.mondragon-corporation.com/eng/)

蒙德拉貢的合作社原則包括:


  • 民主組織:合作社裡的每一個工人都是平等的,並且一人一票、票票等值來決定企業代表大會的成員。

  • 勞動主權:合作社裡的工人,無論是直接生產的工人,或是非生產的工人(像是管理階層,或是販售商品的行銷員),都是平等關係來決定公司的剩餘價值該如何使用與分配。

  • 薪資鞏固:合作社裡的工人與非勞動生產的工人的薪資是依據合作社原則,比較合作社內,集團內部合作社之間的薪資比例來設定。

  • 教育:合作社會提供社員及其子女教育與訓練,以及說明合作社的運作原則。

1922年費邊主義的Beatrice and Sidney Webb曾提出為何工人的民主會在組織生產中失敗。當中提及下列疑慮:


  • 薪資分配:合作社內部的職務分工會產生利益衝突,部分工人可能勞動的時數較少或工作較輕鬆,但卻領取較多薪資。

  • 合作社生產通常會為了穩定生產,而不投入創新的生產。

  • 基於生產的職務的分工,組織內部必然會產生排除效應,因為各部門生產的產品是為了交換,而工人為了增加自己的收入,不會選擇增加自己的勞動效率,而是刻意將產量減少,而使得供不應求,導致產品的價格飆漲。


蒙德拉貢的案例中,薪資分配是由合作社成員共同討論決定,成員會共同投票決定合作社代表,由代表大會來決定有多少利潤要作為工資,而剩餘的部分則歸屬於合作社的利潤。工資的分配必須達到該區域的基本生活水平,而基層工人與上層管理者其薪資比例為1:3 (其比例是可以一直調整的)。至於技術教育與創新一直以來都是蒙德拉貢的基石,合作社會投入大量的經費到技術創新部門,以維持合作社的競爭力,並引入節省勞力的生產設備,當工人的勞動被機械取代時,工人可能會留在既有的部門,或是轉移至其他合作社,並給予他們穩定的收入。


Gibson-Graham認為蒙德拉貢公司之所以能夠維持這麼久,且擴展到如此規模,是因為其當時二戰後福特主義耐久財的大量需求等背景使然,她們認為要完全複製蒙德拉貢的發展模式是不可能的,但他們的經驗能夠提供我們許多啟發。同時,Gibson-Graham也承認蒙德拉貢確實有一些問題(該公司也自己承認),像是當該公司向海外擴展工廠時,有部分工廠傳出血汗壓榨的問題,並沒有獲得如同合作社成員的相同待遇。


我們如何動手做經濟?


如果說我們無法直接複製蒙德拉貢的發展模式,我們又該如何創造多樣經濟?Gibson-Graham認為多樣經濟的發展來自於我們轉移焦點,盤點我們身邊所擁有的資源,並且轉移焦點,開始想像不同於資本主義的經濟模式。



Gibson-Graham來到澳洲東南部的Latrobe Valley礦業社區推動他們的社區經濟計劃。Latrobe Valley擁有許多棕煤礦,並在1908年評估為重要的煤礦開採地區,以提供鄰近的維多利亞火力發電廠。當時的煤礦產業是由國家所有,因此當地的工人及其家人都有許多國營企業的福利,但在1990年澳洲政府在理性經濟的考量下,將礦業公司私有化,工人的薪資與福利並不如以往,部分工人被裁員失業。Gibson-Graham與她們的研究團隊進入社區與工人接觸時,他們多提及過去美好的日子,並且對於政府與企業不諒解,言談之中都是失望的情緒。接著研究團隊邀請當地居民透過拍照來訴說他們的社區,失業的年輕人與薪水減少的工人拍攝的是社區裡被遺棄的公車亭、遺棄的採礦機器。然而,在工作坊的活動中,社區女性訴說了社區的另一個樣貌,在一位單親媽媽的照片中指出社區內有各式各樣的人在社區裡生活著,開啟社區經濟的多元想像。



一位失業的青年人看Latrobe Valley(圖片來源:A Postcapitalist Politics)

一位單親媽媽眼中的Latrobe Valley(圖片來源:A Postcapitalist Politics)

接著研究團隊引進資產導向的社區發展模式(Asset-Based Community Development, ABCD),並在社區裡調查每個人擁有的一技之長,一些非支薪或非市場的經濟活動,例如:禮物與志工等方式。接著並在社區夥伴計畫中發展出許多社區經濟活動:


  • 在1999年10月將三公頃的社區公園轉換為環境友善的社區農園

  • 1999年10月前煤礦工人將閒置的幼稚園改造再利用,經營一間聖誕工作坊,讓人們可以製作自己的聖誕節裝飾品

  • 2000年時,社區將廢棄的肉販店重新改造為木工工作坊


轉移觀點:臺灣的多樣經濟


奠定在Gibson-Graham的觀點下,臺灣其實早已存在許多社區/社群經濟。司馬庫斯的共同經營的發展模式,從原先各家自己栽培菇類作物,到轉向共同經營的觀光經濟發展,逐步落實部落共享的概念,參與者必須提供勞動力與兩百萬的資金,資本不夠者先向共同經濟借,再按照未來的獲利逐步攤還,讓大家共同維護部落的觀光資源。以Gibson-Graham的話來說,共同經營的概念就是建立起社區的公有財,觀光發展的獲利是一部分按照每個人的勞動時數平等分配薪資,而另一部分則存下來做為公共資金。在這之中貨幣的可分割性扮演重要角色,讓剩餘價值的分配可以計算與切割[3]。 


成大研究團隊在2014年進入台南東山區嶺南里的行動研究,則提供我們正在進行的社區經濟案例。研究團隊認為嶺南社區曾歷經十年的環境運動抗爭,抵抗外來開發案,社區內應該形成較為團結的社會連帶。當團隊嘗試向農民引進公基金制度至社區裡時,發現農民仍較關注農產品的銷售價格與獲利。後來研究團隊與一位阿伯聊天後,發現除了經濟獲利之外,他更期待青年返鄉,而這也是整個社區的期待。後來研究團隊提議與當地居民一起做一個麵包窯,並且自己做自己吃的桂圓麵包,也逐步開啟居民對於公基金制度、青年回流的可能方案。


批評與回應:延伸多樣經濟的網絡


對於多樣經濟的批判多聚焦在勞動剝削的問題,因為Gibson-Graham並不否認奴隸關係、非法/非正式經濟的存在,這些勞動情境可能比市場經濟來得更為剝削,但多樣經濟卻一直告訴我們要看見多樣的經濟關係,但卻未處理上述剝削關係,而是告訴我們即使這個經濟關係是剝削的,被剝削後的剩餘價值分配卻還是有其正面效益。此外,還包括多樣經濟其實只是主流資本主義經濟的另一個選擇,亦即資本主義本身並沒有被挑戰,而只是一個提供人們選擇的另一個選擇,或者是社會底層居民因為無法進入主流的資本主義經濟,而被迫選擇的另類生存方式。


針對第一個問題,Gibson-Graham曾以澳洲礦業社區的女性勞動為例。澳洲煤礦多位於荒郊野外,澳洲煤礦公司因此必須要興建給工人居住的社區,社區的房型分兩種,一種是單人宿舍,另一種是家庭宿舍,要住家庭宿舍的工人必須要已婚,如果離婚,就必須要馬上搬到單人宿舍,所以煤礦社區裡有菲律賓新娘的仲介廣告。當工人決定要去煤礦場工作時,妻子就被迫離開西海岸人口密集的地方,到人煙稀少的煤礦社區居住,這也連帶造成女性外出就業的機會減少,因為煤礦社區沒有太多需要女性的工作,再加上陽剛的煤礦工人也多希望妻子在家做家事,照顧小孩。妻子之所以能夠住在煤礦社區,就是因為夫妻關係,妻子是因為先生在這裡工作,再加上妻子是先生的財產,才得以居住在此。若以Gibson-Graham的觀點來看,煤礦公司與煤礦工人的關係是資本主義的勞動剝削關係,而煤礦工人與其太太的關係,則是另一組非資本主義的封建關係,煤礦工人的再生產是由太太的家務勞動所提供,但這個勞動過程太常被資本主義所忽略。那麼我們該說太太跟先生是剝削關係嗎?其實這部分必須視情況而定,像是先生會把存款都交給太太管,而太太會自認為她們是家庭支出與事物安排的管理者,但這並不意味著煤礦工人都會把錢乖乖交給太太,有些太太表示,先生會偷存一筆錢去買車,而太太對此感到不受尊重。不過太太有時候反而有更多權力來分配剩餘。


至於第二個問題則牽涉到我們對於另類經濟的規模與影響力的定義。這部分則可以引援 Caliskan 和 Callon 對於經濟化(economization)與市場化(marketization)的討論,為何我們會覺得資本主義是主流,而多樣經濟只是另類的選擇,其實是因為資本主義經濟的物質與基礎建設的網絡拓展的夠遠,讓我們覺得他們無孔不入。但若我們把多樣經濟也想像成節點與網絡的樣貌,我們只要將多樣經濟的物質基礎與實作方式往外擴散,也能夠與資本主義抗衡,因此問題就是物質基礎與多樣經濟的實作是否能夠一直委派擴散出去。如同當前以公民農業為基礎的都市農園也正在大台北地區逐漸擴散出去,從台北好好看的社區農園、臺大社會社工系屋頂農園、紹興社區農園等等都是多樣經濟可能發展出來的節點與網絡串聯。


Gibson-Graham對於多樣經濟的討論並不是空想,而是透過行動研究,動手做經濟,縮短理論與實踐的距離,開啟新的可能。



註解


  1. 關於資本主義的危機可以參考馬克思主義學者的相關批判著作

  2. 另可參閱苦勞網的書評,http://www.coolloud.org.tw/node/82500

  3. Gibson-Graham不認為要完全推翻資本主義,資本主義仍然有其正面效應,像是女性投入就業市場,反而可以脫離父權家庭的壓迫,某種程度上獲得自由,而勞動賺取的薪資則可以自主分配。同樣的,資本主義的貨幣雖然常被馬克思主義認為是純粹的交換價值,而沒有使用價值的物品,但在這邊其交換價值成為以社區為基礎的剩餘價值的分配媒介


參考資料


  • Gibson-Graham, J. K. (2006) A Postcapitalist Politics, Minneapolis: Univeristy of Minnesota Press. 

  • Gibson-Graham, J. K. (2006 [1996]) The End of Capitalism (As We Knew It): A Feminist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2nd ed., Minneapolis: Univeristy of Minnesota Press. 

  • 洪廣冀、林俊強 (2004) 觀光地景、部落與家:從觀光地景、部落與家--從新竹司馬庫斯部落的觀光發展探討文化與共享資源的管理,地理學報,37:51-97。

  • 陳東升 (2014) 台灣人文及社會創新工作的可能方向,人社東華創刊號,http://journal.ndhu.edu.tw/e_paper/e_paper_c.php?SID=9。[2015. 07. 05]

  • 蕭玉欣 (2015) 當「我們」在一起:都市合作農耕之社會技術配置,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論文。

  • 鍾怡婷 (2014) 以社會實踐為職志的研究之舞,新作坊,研究手札,http://www.hisp.ntu.edu.tw/publication/notes/9。[2015. 07.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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